印度佛教思想史要略 莊春江 編著 1992/9 初稿, 2016/9/11 更新
第四章 大乘佛教的興起及其思想
第四節 瑜伽大乘及其思想
西元四、五世紀間,無著(約西元三三六 ─ 四0五年)與世親(約西元三六一 ─ 四四0年)菩薩,作了許多論書,認為以闡釋「一切皆空」思想的經典為不了義說,在龍樹、提婆菩薩之後,形成另一派學風,一直發展到西元八世紀初,秘密大乘佛教興盛為止,與中觀大乘並稱為印度佛教的二大正軌,後人稱之為瑜伽行派。
無著與世親菩薩,原是兄弟。無著在「化地部」出家,《婆藪盤豆法師傳》中說:無著法師「雖得小乘空觀,意猶未安」,於是「往兜率天,諮問彌勒菩薩,彌勒菩薩為說大乘空觀」。而後,彌勒菩薩又「於夜時下閻浮堤(即人間),放大光明,廣集有緣眾,於說法堂,誦出十七地經」。但在說法堂裏的眾人,卻又是「雖同一堂聽法,唯無著法師得近彌勒菩薩,餘人但得遙聞」。像這樣,「夜共聽彌勒說法,晝時無著法師更為餘人解釋彌勒說法」(《大正大藏經》五0 ‧一八八下)。彌勒菩薩,依《增一阿含經》〈十不善品第三經〉的描述,是釋迦牟尼佛授記,將來在人間成佛的菩薩(《大正大藏經》二‧七八八中)。而成佛前的最後身菩薩,則是住在兜率天上(《彌勒菩薩上生兜率天經》,《大正大藏經》一四‧四一八下)。所以,聽聞彌勒菩薩說法,也成為一般人所祈求的。從《婆藪盤豆法師傳》中的這段描述,比對《般舟三昧經》所敘述的修行經驗:
「欲見佛即見,見即問,問即報,聞經大喜。作是念:佛從何所來,我為到何所?自念:佛無所從來,我亦無所至。自念三處:欲處、色處、無想處,是三處意所為耳。」(《大正大藏經》一三‧九0五下)可以推斷,無著法師可能是在修「般舟三昧」(但觀想的對象,是彌勒菩薩,而不是阿彌陀佛),或者是類似於「般舟三昧」的禪觀中,完成了《十七地經》的著作。《十七地經》,就是《瑜伽師地論》中的〈本地分〉,是表現瑜伽行派思想的根本經典之一。
世親菩薩,先在「說一切有部」出家。他曾根據《阿毘曇心論》與《阿毘曇雜心論》,作《俱舍論》,對有部的思想,有獨到的見解。後來受其兄;無著菩薩的影響,改習大乘,作《唯識二十論》、《唯識三十論》,確立了瑜伽大乘 ─ 唯識學的理論基礎,以及修行方法,成為後起的唯識學者,研究與解說瑜伽學的重要論著。
無著與世親菩薩,都是瑜伽行者的風格。「瑜伽」,是相應(契合)的意思;如止、觀相應;身、心相應;心、境相應,也就是調息靜坐,進行觀想之意。這個辭句,最早出現在《吠陀》文獻中(《望月佛教大辭典》四九一九頁下)。不過,在「哈拉巴文化」的遺跡中,發現有盤腿而坐的人形塑像,所以靜坐禪觀,也可能是源於印度原住民的文明。在奧義書的時代,這種靜坐禪觀的修行方式,可能已經十分發達,而成為修行上所使用的普遍方法。《奧義書》的「梵我一如」思想,推斷應該是在禪觀中發展出來的。接下來的教派興起時代,佛教、耆那教等多個教派,都承襲了這種風氣,重視這種修行方法。另外,從佛陀未成佛前的修學,以及佛教以外的諸教派資料中發現,瑜伽行者除了修習禪觀外,亦多伴隨著苦行。禪觀與苦行,可以說是一般瑜伽行者的普遍風範。後來,婆羅門教的瑜伽學風,與數論派哲學,有關係密切的發展。一直到現在,「瑜伽」仍然被視為印度宗教修持上的傳統與特色。
在佛教中,佛陀接受了瑜伽的禪觀修行方法,稱為禪思、三昧、正定、止觀。但卻不曾鼓勵修頭陀苦行。所以,後來在佛教中,所稱的瑜伽行者,是指重禪定修行的人,也就是一般所說的「禪師」。當然,從《雜阿含三四七經》的描述,發現佛弟子中,也有一類沒有初禪經驗,而卻是慧解脫阿羅漢聖者的(《大正大藏經》二‧九七上),因此,我們可以確定,在佛教中,也有不重禪定學風的。
大乘瑜伽行派,興起於印度北方,而盛行於印度中部。這是孕育於說一切有部一系的,包括了阿毗達磨(論)師、譬喻師、與經部師的學風,所以有精思密察(對一般人來說,或許認為是細密繁瑣)的特長。又擅於禪觀,所以也包含了瑜伽行者的修行體驗。這種修行體驗,最顯著的,就是「一切唯識所現」的特殊觀點,所以也稱這一學派為宗於唯識之「瑜伽行派」。一方面,因為有論師細密的風格,另一方面,又包含個人不同的修行體驗,所以,瑜伽學論典多,而法義繁廣,即使在根本思想的基礎上,論師間也還有不同的見解。除《瑜伽師地論》外,其它如《華嚴經》、《解深密經》、《寶積經》等,也都是瑜伽行派論師們重要思想的經典依據。以下分五項,嘗試說明瑜伽大乘的主要思想與特色:
一、說「緣起」與「緣所生法相」:緣起,是《阿含經》中的重要思想,也是佛法所不共於外道的主要特色。無著的論著《攝大乘論》,先由緣起論起,原則上這是繼承《阿含經》的風格,而與《般若經》直觀勝義涅槃的宗風不同。雖然,重緣起的精神與《阿含經》相同,但論及緣起的內容,卻又與《阿含經》有所不同。《攝大乘論》將緣起分為二類:一類稱為「愛、非愛緣起」,這是指在生死流轉中,感得善報(愛),與惡報(非愛)的因緣,近似於一般所說的「業感緣起」,相當於《阿含經》所說的「十二支緣起」。然而,瑜伽學者所要討論緣起內容的重點,並不是這一類,而是他們所成立的另一類:稱為阿賴耶「自性緣起」的。瑜伽學者不同意中觀大乘「一切法皆無自性空」的思想,而主張一一法,都有其各個差別的不變特性,稱為「自性」。「自性緣起」,就是在探求為何能生起別別自性的一切法,這是瑜伽學所關切的一大論題。
因緣所生法,就是依緣起而產生的「果法」;瑜伽大乘所稱的「緣所生法相」。「緣所生法相」在瑜伽學中,是偏重於討論如何轉雜染成為清淨;也就是所謂的「轉依」。
二、阿賴耶種子識:在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等六識之外,瑜伽大乘更成立「阿賴耶識」,作為解說能生起具有不同特性的一切法的種子識;也就是在解說「自性緣起」。本來,討論生死流轉中,業報的轉移,是部派佛教以來的一大論題。其中,「種子說」是「經部」的重要論點,在西元二、三世紀間成立發展,到了無著、世親時代,已發展得極為隆盛。瑜伽學者,受經部種子說的影響,提出能攝藏一切種子(包括世間的一切雜染與清淨,與出世間清淨)的「阿賴耶識」。所以,「阿賴耶識」也稱為阿陀那識、異熟識、種子識(依《大乘成業論》說)。在一切都攝藏於阿賴耶識的理論基礎下,瑜伽大乘成立了瑜伽學的「分別自性緣起」說。
阿賴耶識如何攝藏無邊差別的一切種子呢?這在瑜伽大乘的論師與論書中,共有三種不同的見解:
其一為新熏說,這是主張無限差別的種子(自性),是經由學習,而漸漸養成的,也稱為「習所成種性」(種性即是種子)。
其二為本有說,這是主張無邊的差別種子,是本來具足的,稱為「本性住種性」。
其三為本有新熏說,這是上兩說的合論,既同意本有差別,也肯定新熏的作用。
三、唯識的三相三自性:瑜伽學者,是偏重於禪觀修行的一群,而意念(或說「心」、或說「意」、或說「識」),是主導禪觀修行的主要部份,尤其是以假想觀為方法,所成就的禪定。從《般舟三昧經》中,可以知道,在禪定中,意念可以讓人有變化外境的感覺。瑜伽學的重要經典《解深密經》,就是從這樣的禪觀(毘婆舍那三摩地)體驗中,推論到在一般人內心中所顯現的影像,也都只是識(唯識)所生現的;這就是「唯識」說。「唯識」說,成了瑜伽大乘學說的一大特色,與初期大乘時期,龍樹菩薩中觀大乘「一切法皆無自性空」的思想,成為大乘佛法的兩絕。
瑜伽學者,就是從唯識的立場,成立三相三自性,來統攝一切事相的。唯識,就是唯「阿賴耶種子識」,是「分別自性緣起」的主要內容。三相三自性,就是「徧計所執相」、「依他起相」、「圓成實相」的三相,與「徧計所執自性」、「依他起自性」、「圓成實自性」的三自性,是「緣所生法相」的主要內容。在不瞭解一切唯識所現的情形下,所認知(或說所取著)的一切,都成了「徧計所執相」。因為「徧計所執相」是被識所認知(分別)的,所以也稱為「所分別」。又因為是在識以外,所以也稱為「外境」。而有認知、分別能力的識,稱為「能分別」,就是「依他起相」。假若能明白一切唯識,不會認為外境是實有的,那就是「徧計所執相」空。從明瞭沒有能被認知的外境,再進一步地反省到,能認知外境的識,也沒有存在的意義,於是「依他起相」不起;境、識並泯,就是「圓成實相」。三自性,就是分別指三相的個別特性。
四、轉依:轉依是指轉去生死雜染,而得到清淨的涅槃境界。《瑜伽師地論》的〈攝決擇分〉,認為生死雜染,是以阿賴耶識為依的,所以轉依,就是轉識(雜染的「阿賴耶識」)成智。後來在無著的《攝大乘論》中,思想有更進一步的發展,認為雜染的煩惱,以及世間、出世間的清淨,都是依阿賴耶識而成立的。於是,阿賴耶識成為染淨所共依。而轉依,也是從三自性來說明的:三自性中的「依他起自性」,被認為是通於雜染的「徧計所執性」,也通於清淨的「圓成實性」,是居於染淨的樞紐地位。轉依,就是「依他起性對治起時,轉捨雜染分,轉得清淨分。」(《攝大乘論》,《大正大藏經》三一‧一四八下)也就是說:若能於「依他起性」中,轉變所有的雜染成為清淨,就是離雜染的「圓成實性」。當然,如果「依他起性」隨著雜染流轉,就是「徧計所執性」了。
而深受說一切有部系,尤其是經部影響的瑜伽學,仍然堅守「虛妄阿賴耶識」的原則,只能說,有清淨的無漏種子,依附在雜染(虛妄)的阿賴耶識中,而不是說在阿賴耶識裏,同時混有清淨與雜染的特性。這是瑜伽大乘思想,與後來「真常唯心」主張雜染的阿賴耶識,也兼具清淨性的思想(阿賴耶識與如來藏說結合的思想),最明顯的不同處。
五、因明學:自西元前六世紀,許多沙門團興起後,印度傳統的婆羅門教,就被迫發展辯論術,來與這些新興思想作論辯與抗衡。西元一世紀以後,這種論辯學風逐漸風行。本來,依龍樹菩薩在《迴諍論》與《廣破經》中的觀點,是不能同意經由論辯,就能証知真理而得到解脫的。但佛教處在那樣習於論辯的環境下,卻也不得不採取這種論辯法,以應對來自他宗他派的辯難,作為保護佛教的方便。在《瑜伽師地論》中,「聞所成地」的內容,就包含了包括因明學在內的「五明處」(聲明、工巧明、醫方明、因明、內明),作為三乘學者的必修科目。而因明學,在早期瑜伽學中,就是指辯論術。
對傳統的因明學作革新,而有大成就的,是世親菩薩的弟子陳那。陳那的因明學,主張立「現量」與「比量」二種量,以及立「宗」、「因」、「喻」三支,簡化了舊有的三量(加聖教量)與五支(加合、結)。「現量」,是指經由自己親身體驗所証知的。「比量」,是指經由自己的推理,所獲得的正確知識(自比量)。若是以自己的証知,為了使他人了解而立量,則稱為「他比量」。在「他比量」中,則以宗(就是結論,指自己的見解)、因(所持的理由)、喻(舉出實例)等三支,類似西方邏輯的三段論法,來作為說服他人的模式。
「量」,是認識論。「因明」,是邏輯辯論學,本來都只是世間的學問。但在瑜伽大乘中發達起來,對佛教的影響很大,往後的中觀派,深受其影響。尤其是「隨瑜伽行中觀派」,就採用了這樣的辯論術。「隨瑜伽行中觀派」在西元八世紀,進入西藏發展。今日的西藏佛教,都還留有這種論辯的學風。
瑜伽大乘以唯識說為其主要特色,所以有時也稱之為「唯識學派」。這是承襲經部思想,在發展中逐漸形成的。所以,一方面瑜伽唯識學興起後,經部就被融攝而消失了。另一方面,瑜伽學者有時甚至修改古傳經、論的原文,使論義更精確、更圓滿、更符合自己的思想體系。所以,這一系思想在「唯識」的大前提下,存在著許多不同的見解,也成為瑜伽大乘的另一個特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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