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度佛教思想史要略 莊春江 編著 1992/9 初稿, 2016/9/11 更新

第四章 大乘佛教的興起及其思想
  第三節 中觀大乘及其思想
  先有思想(來自於身心深刻的禪觀體驗)的創發,繼之有義理的闡發,而形成學派。從原始佛教到部派佛教,是這樣的發展軌跡,大乘佛教的發展,也是如此。
  第一位有大成就的大乘論師,是龍樹菩薩(西元一五0 ─ 二五0年)。他出生於南印度,而在北方的說一切有部出家求學。隨後又在印度北方,雪山地區的佛寺,或說在印度東南的烏荼(今奧里薩地方)大海邊龍王祠廟中,讀到大乘經典,接受了大乘佛法的思想。龍樹菩薩的論著,可以拿《中論》和《大智度論》為代表。前者闡揚大乘佛法的深觀,後者說明菩薩廣大的修行內涵。其中,又以《中論》對往後的大乘佛法發展,有深遠的影響,並且形成一個學派,稱為中觀派。
  龍樹菩薩的論著,受到大乘佛教界的普遍崇敬。在中國,龍樹菩薩被推為八宗共祖。在印度,縱使有人不同意他的論點,也從沒有公然地站出來,直指龍樹之名來責難的。以下試就龍樹菩薩的主要思想,列舉三項,作概要性的介紹:
  一、以「中道」貫通阿含經的「緣起」,與般若經的「空義」:
  「眾因緣生法,我說即是無(空的異譯),亦為是假名,亦是中道義。」(《中論》,《大正大藏經》三0‧三三中)
  在《阿含經》中,多說緣起法,以無我(離我見)、無我所(離我所見)為「空」。「假名」的思想,是在部派時期開始萌芽發展,而大成於《般若經》的。意思是:依眾多因緣和合而有的一切存在現象,不論是有形的或無形的,都只是約定成俗地給一個名字來稱呼,而在名字裏,並沒有一個不變的實體存在。《般若經》多說「假名無實」,以如幻如化,即一切而又超越一切為「空」。《中論》則是以「不生亦不滅,不常亦不斷,不一亦不異,不來亦不出(去),能說是因緣,善滅諸戲論」(《大正大藏經》三0‧一中)的「八不」,來詮釋「緣起」。這是從「相對」的論點,來否定「絕對」的存在,從而表現出「緣起中道」的精神。「若法依緣起,即說彼為空,若法依緣起,即說無自性。」(《迴諍論》,《大正大藏經》三二‧一八上。《迴諍論》為龍樹菩薩的另一部論著)這是以緣起即是無自性,來詮釋「空」的。像這樣,龍樹菩薩重新回歸了重視緣起的佛教基本立場,而闡揚不落「恆常」與「斷滅」兩邊的中道,形成了中觀大乘的顯著特色。
  二、二諦說:「若不依俗諦,不得第一義」(《中論》,《大正大藏經》三0 ‧三三上):俗諦,是指緣起世間的真理。第一義諦,就是指解脫的涅槃。這是說,如果不從世間生命緣起的基礎做起,就不能完成解脫涅槃的。這與《雜阿含經》「先知法住,後知涅槃」(《雜阿含三四七經》)的精神相同。龍樹菩薩提出這樣的論點,顯然是為了修正初期大乘時代,《般若經》直觀涅槃宗風的流弊。本來,《般若經》是源於不退轉菩薩的深觀體驗,所以多說假名無實;一切法空而無染無淨;如幻如化而生死即涅槃。然而,待《般若經》普遍流行後,卻形成了一股不問根基,但從涅槃下手的偏頗學風,反而呵斥傳統《阿含經》所傳「先知法住,後知涅槃」的立場,並且貶斥「生滅無常觀」為「相似般若」。由於《般若經》所教說的對象,在法門普及的壓力下,從久學菩薩,擴大到初學菩薩,甚至到一般的善男信女。教說對象的不契機,使得直從涅槃著手的教說,產生了漠視世俗善行的弊端。於是有了「寧起我見積若須彌,非以空見起增上慢」(《寶積經》,《大正大藏經》一一‧六三四上)的反制聲音出現。龍樹菩薩,除了以緣起即假名,即空即中道的學理,來化解大乘佛法與傳統佛法間,見解上的對立以外,並以重新重視世俗諦的修行立場,回歸到《阿含經》所傳的修學次第。
  三、四種悉檀:龍樹菩薩提出四種悉檀(宗趣、成就),來判定「一切十二部經,八萬四千法藏」的不同意旨(《大智度論》,《大正大藏經》二五‧五九中)。根據這樣的判攝,一方面可以幫助我們紓解教內各種法門間,所存在的對立與矛盾。另一方面,也可以幫助我們重新思考,確認佛法的真髓。
  龍樹菩薩認為,佛法有為了適應俗情,以方便誘導人們親近佛法為目標的部分,稱為「世界悉檀」。有為了啟發人心向善,以建立修學佛法信心為目標的部分,稱為「各各為人(生善)悉檀」。有為了糾正某些特別弊端,以導正為目標的部分,稱為「對治悉檀」。有教說直接趣入究竟解脫,顯示佛法真髓的部分,稱為「第一義悉檀」。而稱為「第一義悉檀」的,即是緣起中道法,也就是無自性空。
  提婆菩薩(西元一七0 ─ 二七0 年),是龍樹菩薩的學生,斯里蘭卡人,與龍樹菩薩一同宏揚中觀思想。其重要的論著《百論》,以「破而不立」的立場,破除眾生的愛染與執見,是繼承龍樹菩薩的基礎,進一步闡揚中觀思想的,對教內、教外的異說邪見,多所評破。
  在龍樹與提婆菩薩之後,西元四、五世紀間,中觀思想在如來藏思想,以及無著、世親菩薩的唯識瑜伽思想發達的環境下,顯得相當衰弱。西元六世紀,有佛護(西元四七0 ─ 五四0 年)以及清辨(西元四九0 ─ 五七0 年),主張「一切法無自性空」是了義說,以中論思想的立場,與主張「一切法無自性空」為不了義的瑜伽思想相抗衡,是為中觀學的復興。但當時,在瑜伽行派興盛的環境下,清辨的思想,受其影響而有了改變,認為在世俗諦中,應採取瑜伽行派的說法,主張緣起法應該是有自性的。因為有「自性」的存在,所以論辯的雙方,可以在這個「自性」的基礎上,達成共識,因而認為在論辯上,應該「自立量」,亦即必需提出自己的主張,才能評破別人的見解。因此,後人稱清辨這一派,為「自立量論証派」。佛護則堅守龍樹、提婆菩薩「一切法無自性空」的思想,不認為在世俗諦中的緣起法有自性,也不認為論辯的雙方都能達成共識,所以採取「破而不立」的論辯立場,不提自己的意見,只從對方的主張中,找出他的矛盾與錯誤,而加以瓦解。後人稱佛護這一派,為「歸謬論証派」(印順法師稱為「隨應破派」)。
  佛護的這一派學風,在月稱(西元六0 0 ─ 六五0 年)以後就衰微了。反而是寂護(約西元六八0 ─ 七四0 年)及其弟子蓮華戒(約西元七00 ─ 七五0 年),繼承清辨的學風,而進一步在世俗諦上,與瑜伽行派的唯識說合流,主張「世俗唯識,勝義皆空」,而有更長遠的影響。後人稱寂護這一學派為「隨瑜伽行中觀派」。寂護與蓮華戒,後來進入西藏宏法,論破早先由中國唐朝傳入的佛教系統,奠定了目前西藏佛教的基礎。
  代表後期中觀學的「隨瑜伽行中觀派」,與其說是中觀與瑜伽思想的綜合,不如說是傾向於「真常唯心」,並且與「秘密大乘佛教」更接近的一流。當然若與初期大乘《般若經》,以及《中論》的思想相比較,那真是距離得太遙遠了。